一

苏玫接到李小军出事的消息时，正在对镜补妆。她要跟部门主管去见一个挺重要的客户，害怕自己的仪表不妥，赶紧跑进洗手间里捯饬，电话就是在这当儿响起的。苏玫瞥了一眼手机屏幕，显示的来电人是李小军的同事宋文峰，苏玫跟他见过几次，关系还不错，于是一边涂口红一边漫不经心的按下了接听键，岂料宋文峰带来的消息直接让苏玫正涂口红的手猛地一抖，一笔唇线直接勾到了下巴——口红断了。

苏玫不知道自己跟宋文峰说了什么，她似乎也忘了自己现在在哪儿在干嘛，整个人跟被雷轰了一样木楞楞的僵在了原地，耳朵一片嗡嗡声，可这嗡嗡声却盖不住脑子里不断回放刚刚宋文峰的话：“小军他……昨天半夜执行消防救援任务时不幸牺牲了。我负责整理他的遗物，发现了他之前写的遗书，上面有提到你，我觉得……该跟你说说，你能过来一趟吗？”苏玫不知道维持了这样的状态有多久，直到部门主管敲响了洗手间的门叫她的名字，她才突然醒了过来想起自己还在工作，于是赶紧抹了把满是眼泪的脸拉开门。

门外的部门主管被看起来明显精神恍惚的花脸姑娘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呀？”

苏玫勉强定定神说：“主管，那个我……我那个……那个男朋友出事了……我……我……”

“别说了别说了”，部门主管打断了根本连舌头都捋不顺的苏玫：“你去吧，等会我让小吴替你”。

“谢……谢谢主管！”

苏玫急忙跑了出去。

 

二

出了公司上了车，离开了同事们打探的视线，苏玫的眼泪又崩了。她掏出手机翻开与李小军的微信聊天界面，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晚李小军跟他说“晚安，早点睡，明天没事的话我来接你下班，你等我电话”。她怎么能想到，这一等就等来了李小军的死讯呢？她怎么能想到，李小军在跟他道晚安后会在半夜又紧急出了任务呢？她怎么能想到，在她熟睡之时，李小军已然葬身火海呢？……

苏玫想不到，也不想再想了，可是大脑像个坏掉的播放器一样自动播放着一幅幅的过往场景：她和李小军第一次认识的画面、李小军拙劣的向她示好的画面、两个人第一次牵手的画面……她从这些画面里看到了李小军对她的许多好，还看到了就在几天前，她还玩闹着问李小军：“听说你们一线消防战士都会悄悄写遗书，是不是真的呀？”

李小军说：“是啊。”

苏玫问：“那你写了吗？”

李小军说：“写了啊。”

苏玫问：“你写了什么呀？”

李小军说：“我死了你就知道了啊。”

苏玫当即小脸一板：“呸！胡说什么呢！谁想知道啊！”

真的，苏玫忍不住在心里哭着骂了一句：李小军你无赖！谁想知道啊！

 

三

然而等见到宋文峰，苏玫还是伸手把那张薄薄的纸接过来了。李小军的遗书很短，就几行字：

我打小是个孤儿，是国家福利和社会资助给予了我的今天，让我拥有了成长的机会、自立的能力、以及爱人与被爱的资格。假如有一天我不幸在某次任务中牺牲，我愿意把我的所有个人财产全部捐出，用以回馈我曾得到的恩情——只是除了我床头抽屉里的那个丝绒盒子。那个盒子里装了一枚戒指，是我预备在小玫今年生日时给她一个惊喜向她求婚的。能遇见小玫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可是如果我牺牲了，就把这枚戒指和我的骨灰盒一起随葬吧，别让小玫知道它的存在。小玫还那么年轻，不要让她带着关于我的回忆过以后的生活，她值得更好的人生。

                                             李小军

宋文峰将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递到了苏玫手里：“就是这个。”

苏玫吸吸鼻子，问：“小军……小军的遗体在哪？我能……去看看他吗？”

宋文峰沉默了几分钟才开口说：“还是……别看了吧，小军……应该不想让你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一米八的大高个说完这句话就低下了头，似乎也流泪了，用极轻极轻的声音不知在对苏玫说还是自己陷入了回忆：“焦了啊……都焦了……人形炭似的……小军他……那么帅气的一个小伙子……全焦了……”

苏玫听不下去了，捂着脸转身走了。走时手里还紧攥着那个小盒子，她没有还给宋文峰，宋文峰也没有追。宋文峰觉得他违背了李小军的遗愿，可是他又觉得，苏玫，也挺可怜的，就当全了她的念想吧……

 

四

两天后，李小军在救援任务中牺牲，被国家应急管理部批准为烈士的新闻开始被A市各大媒体报道。苏玫的朋友们也陆续知道了这事，就连老乡群里也三三两两的开始有人@她小心翼翼的询问和安慰，正说着，群里却突然出现了一道不和谐的声音：

“这是什么大傻叉，还把财产捐给国家？哈哈，他以为他是A市首富？这种公职人员一月能挣几毛钱？我呸！”

“是个傻叉没错了，正常人看见那么大的火还会再进吗？就他能耐？心里没点AC数？”

“听说还是个孤儿，难怪了，没爹教没娘养的。”

“英雄？狗熊吧！看他那衰相，还比不了我家的二哈。”

接连的这几条消息直接让群里安静了。这个老乡群是个500人的大群，群里聚会过几次，一些人苏玫认识，更多的不认识，但说这些话的人，苏玫恰好见过。这人叫王强，开了一家小酒楼，群里有次聚会在那吃过饭，当时苏玫就觉得这人戾气特别重，这会儿骤然看见他说出这些话，真的是又悲又愤，连打字的力气都没有了，按下语音键几乎是嘶哑着嗓子吼出一句话：“王强！你给我道歉！向李小军道歉！立刻！马上！”

王强很快回复了：“哟，知道我名字了不起啊？我说实话为什么要道歉？我再次重复一遍这个李小军就是个傻叉，还不如我家的狗，你能咋地？有本事你来我面前摁头让我道歉啊？”

苏玫气得浑身发抖，群里有相熟的姐妹私信劝她：“玫玫你别跟他闹了，听说他酒楼因为消防安全不合格被处罚过，所以他特讨厌消防的人，你就当他疯狗乱吠呗！狗咬你你难道还咬狗啊？”

不，苏玫心道，我当然不咬狗，可是我也不能任他侮辱小军。

苏玫报了警。

 

五

王强有好几天没有在微信群里说话了。苏玫报警后公安机关以寻衅滋事对王强处以了5日的行政拘留，可是苏玫觉得光拘留还不够，等王强出来，她还得让他道歉。国家都说李小军是烈士了，王强凭什么这样侮辱他！

然而还没等苏玫找王强，王强冷不丁又在群里现身了：“拘留又怎样？我告诉某些人，坐牢我都不怕！有本事的，你再去告我啊！你让法院判我啊！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李小军那种傻叉也就能找你这样的了！”

苏玫看见这条消息，差点连心跳都停了，胸口里堵得发慌，感觉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她想怎么会有王强这样的人呢？难道她不能给李小军讨个公道了吗？李小军命都没了还要承受这样的侮辱吗？不行，她要告！她还要告！她就要告！

苏玫翻遍了手机的通讯录想找个可以咨询的人，最后拨通了一个老家小姐妹的号码，电话接通后苏玫简单的说了一下事情经过，然后问：“我记得你哥哥不是在哪做律师的吗？你能帮我问问吗？我能告王强侵害李小军的荣誉权和名誉权吗？”

小姐妹说：“好的好的，玫玫你等我给你问啊，这种人真的太可恶了，我马上就问我哥，你等我回你电话啊。”

小姐妹的动作真的很快，十来分钟后就给苏玫回电话了：“玫玫啊，是这样的，我问了，我哥说，只有烈士的近亲属才可以起诉，你和小军只是男女朋友关系，构不成法律上的近亲属……”

苏玫急了：“小军哪还有什么近亲属啊？他是个孤儿呀！你知道吗？他没有亲人的，他是孤儿呀！难道孤儿就不配有人帮他了吗？”

小姐妹忙道：“嗐，玫玫，你别急别急，我没说完呢，我哥还说了，你可以找检察院！检察院你知道吗？我哥说2018年的时候国家出台了一个什么英雄烈士保护法，里面明确规定了烈士没有近亲属的，检察院可以向法院起诉，替烈士维权！”

检察院？苏玫仿佛已经跌落在绝望里了，又突然看见了一丝曙光：

她要去找检察院!

 

六

A市人民检察院12309服务中心的同志接待了苏玫并耐心听她讲完了整个事情经过，受理了她提交的举报材料。送走苏玫，12309服务中心的同志不敢拖延，马上将线索移送给了本院的公益诉讼检察部门，公益诉讼检察部门的同志见到线索也没敢耽搁，立刻层报了到检察长那里。

检察长办公室内，公益诉讼部门的同志们看着正翻阅举报材料的检察长面色越来越沉，至翻完最后一页，他们头一次见到了一向温润的检察长大发雷霆的样子，是正儿八经地拍案而起，声音中还带了一丝因怒而生的颤抖：“荒唐！太荒唐了！李小军是什么人？是烈士！前些日子A市星星小区半夜突发火灾，是李小军和他的战友们紧急救援不顾自身安危冲入火海，他们救出了多少条生命你们知道吗？！李小军同志为了救援而牺牲，他的烈士身份是国家亲口承认的！现在有人居然公然侮辱我们的烈士，在受行政处罚后仍不知悔改，这是对法律赤裸裸的挑衅！这是在打国家的脸！这是寒英雄的魂！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马上立案！马上查！”

“是！”公益诉讼部门的同志们齐声允诺，并悄悄的，握紧了双拳。

 

七

王强侮辱李小军烈士民事公益诉讼案在A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的那天，苏玫去旁听了。

在检察机关强大的气场面前，站在被告席上的王强全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焉得像个霜打的茄子。经过一系列的庭审流程，最后出席法庭的检察官做了结案陈词：“尊敬的审判长、合议庭的各位成员：2018年，我们国家出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英雄烈士保护法》，用此回答了谁来保护英雄烈士这一时代命题——昨天，我们的英雄烈士用生命保护了我们，今天，我们用法律来保护我们的英雄烈士！众所周知，英烈精神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时代记忆，早已融入了民族血脉，任何对英烈的诽谤侮辱，都不仅仅是针对英烈，而是针对我们所有群体的伤害。对英烈的保护，保护的不仅仅是这个牺牲的英烈个体，而是保护我们长久以来沉淀在历史中的天地英雄气，让其千秋尚凛然；更是保护我们的文化传承、价值理念、国家尊严、以及民族未来。因此，我代表本起案件民事公益诉讼起诉方再次恳请法庭支持检察机关的诉请——判令被告王强对公然侮辱李小军烈士一事公开赔礼道歉！别让我们的英雄烈士流血又流泪，寒骨再寒魂！谢谢！”

苏玫让这番话给说哭了，用手抹泪时一抬眼，她似乎看见就连王强脸上也好像闪过了一抹愧色，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感觉王强的头，更低了。

A市中级人民法院当庭作出了判决，支持检察机关全部民事公益诉讼请求。

王强当庭表示服判。

苏玫又擦擦眼角，然后笑了。

 

八

苏玫把当日的一张《A市日报》认认真真的展开放在桌上，又从包里把那个丝绒小盒子拿出来放在报纸上，然后把盒子打开，露出里面的戒指，开始读《A市日报》要闻版王强登载的《公开道歉书》：“我针对李小军烈士在消防救援任务中牺牲一事在微信群中发表对其侮辱言论，伤害了李小军烈士的名誉和荣誉，损害了社会公共利益。我已诚恳、深刻的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以最真诚的姿态向李小军烈士和社会各界表示愧疚，并就此事公开赔礼道歉，以消除由我不当言论带来的影响。在今后的生活中，我保证学法守法，再不做任何违法的事情。——王强”

一字一句的读完后，苏玫又哭了：“小军……小军你听见了吗？王强道歉了，他道歉了……你知道吗？检察院可好了，检察院的同志们可好了……他们特别耐心、特别正义、还特别有效率，王强在法庭上被检察院的同志说得……人都矮了三分。你走了之后，我眼泪特别特别多……之前的眼泪都很沉很重……可是，我见过检察院的同志后，眼泪……就一天比一天轻了……我胸口堵着的这口气……终于捋顺了……小军，我终于给你讨到公道了……检察院终于帮助我给你讨到公道了……小军，你在天有灵，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

泪眼朦胧中，苏玫仿佛看见戒指轻轻地闪烁了一下，好似在回应她说：

听见了。